第五章 : 书写与身份定位 第一节 : 找到存在感 如此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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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五章 : 书写与身份定位 书写与身份定位息息相关, 尤其对于作家而言, 书写能够为书写者带来的存在感, 存在感则是一种帮助个人确立身份的要素, 而身份定位则反过来更加巩固书写的信念, 达到互惠互利 处于漂泊的作家意味着处于流动的环境, 流动的环境本质上的变幻不定容易引发身份问题, 进而逼使作家急切寻找肯定的答案, 而书写往往成了作家最直接的源头, 无论是成为精神上安定的休息站, 或更深一层的自身的定位 前一章剖析了书写作为漂泊环境里的避难所和精神救赎, 在这一章则有必要探讨书写在漂泊里与身份定位的关系 书写与作家的身份定位关系可分为三个方面, 即帮助作家找到存在感, 消解在异地的陌生感以及助作家找到归属感 第一节 : 找到存在感 书写为漂泊作家带来存在感, 使他们在迁移流动的环境里不再产生虚幻, 而是藉着书写产生安定, 实在的感觉, 以找到自身存在的确实意义, 就象在家的感觉 留美期间, 作为一个留学生的余光中除了萌生漂泊感之外, 母亲的亡故与长女的初生使他对生死产生深刻的体验, 加上独在异乡为异客, 幻灭感随之而来, 也因此对自身的存在感到渺小而疑惑 郑明河曾感叹假如当一个 异乡人是困难的事, 那么不想当个异乡人更难 1 如此看 79

2 来, 迁移似乎是稀松平常之事, 而永远居住在一个定点上反倒成了奇闻 然而处理同样一件平常事却往往因人而异, 这除了牵涉到当时的背景也关乎个人的心境 余光中第一次去美国的前夕, 刚遭丧母之痛, 一直以来余光中与他的母亲关系最为亲密, 由于余光中是独子, 自是备受关爱, 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因素之外, 成长经历战乱逃难时的相依为命, 对于母亲的敬爱钦佩等等构成母亲在余光中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母亲的去世使余光中面临死别的哀痛, 数月后, 余光中的大女儿出世, 生的喜悦尾随着死的悲愁而来, 使他陷入生命极端的两极 - 生与死迎面击来, 余光中当时的心境杂感纷陈 : 母亲在我出发前夕死去, 一个小女孩几乎是同 时生了下来 这一切蒙太奇式地交叠发生, 使我一时 吞不下去 2 吞不下去 的岂只是生与死的交错在刹那间发生, 最难堪的是, 出发前往美国的日期逼近, 容不得余光中迟疑片刻, 被迫硬生生含着所有悲痛 百味杂陈的心情前往完全陌生的国度, 而且孤身上路, 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悲苦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初会美国大都会而得到化解, 相反的, 美国的繁华正好与余光中内心的灰暗形成强烈对比, 美国与台湾两个地域互相在心里交织, 形成繁华与朴素 陌生与熟悉 冷漠与热情的对比, 愈发突出一生一灭的大千世界, 在这种蒙太奇式的现象世界里, 初临美国的余光中体会到幻灭感 且看余光中在美国第一年时 80

3 所写的两首诗 芝加哥 和 尘埃, 两首诗都表达了在美 国所体验到的冷漠与反映自身的孤独 : 芝加哥 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密网的中央, 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 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扑进去, 我落入网里 - - 一只来自亚热带的难以消化的金甲虫 文明的兽群, 摩天大厦们压我以立体的冷淡, 以阴险的几何图形压我, 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压我, 压我, 但压不断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西方的地平线 3 尘埃 独行于摩天大厦的阴影里, 我顿足复顿足, 顿不掉太平洋对岸 81

4 带来的尘埃 顿不掉那透过破履吻着我倦足的尘埃 顿不掉那混凝着异乡人的泪和母亲的骨灰的尘埃 而昂首的摩天大厦们不识我, 满街怒目的红灯不识我, 向秋风数着一片片死去的春的巨黑橡也不识我 而校园的幽径旁, 曳尾窜过的小松鼠亦以疑惑的小眼睛打量我 走过长桥, 教堂的钟敲落清远的十二时 长针和短针高擎着双臂, 却接住北美洲瓜熟的太阳 - - 而此刻, 台湾正是午夜 大陆, 正是午夜 而伍子胥的箫呢? 而申包胥的泪呢? 4 摩天大厦 车水马龙 一片的繁华耸立在余光中的 四周, 但是却沉重郁闷地压在心口 余光中不能享受美国 繁华的气氛, 主要是当时他怀着丧母的悲痛, 离别家人的 82

5 伤感,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心情, 因此分外觉得美国的繁华虽好, 却缺乏感情, 触目所及都是陌生的对象, 包括建筑物, 校园里的一只小松鼠, 一草一木都显得无情冷漠 摩天大厦们不识我 满街怒目的红灯不识我 巨黑橡也不识我 因此, 余光中觉得美国在物质上虽然远远超过了台湾, 但是人情上却远远不如台湾 美国冷漠的气氛使余光中被逼作 拒绝融化的冰, 虽然身处美国这个大熔炉内, 却难以投入其中, 这种拒绝融化的态度背后是否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有待探究, 肯定的一点便是文化的冲击, 使他产生了认同的危机 他心里认同和怀念的还是中国的文化和历史底蕴 - 伍子胥的箫 和 申包胥的泪 这种认同的危机一直没有改变, 在后来两次的旅美期间依然如故, 甚至更进一步深化为身份定位的困惑 第二节 : 消解陌生感 第二度赴美时, 余光中的陌生感和幻灭感自然不如第一次那样强烈, 相反地倒比较从容了, 但是对自身存在感却远不如在台湾时那般强烈 6 年前的异域, 竟成 6 年后某种意义下某种程度上的故乡 毕竟, 在此, 我忍过 10 个月 (10 个冰河期?) 的真空, 咽过难以消化的冷餐, 消化过难以下咽的现代艺术 一瞬间竟有重归故乡的感 觉 5 为什么一瞬间竟有重归故乡的感觉呢? 这种错觉是 因为, 美国对他而言已不再如初次莅临般全然陌生, 况且 在那儿有了自己旧相识的师友, 惶恐与不安顿时冲淡了 一大半 83

6 然而, 虽然比较能够适应美国这座大熔炉了, 但是余光中仍然觉得美国还是迥然不同的, 无论是空间或是时间上都与台湾迥异, 使他无法在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身份位置, 像他于 1967 年所写的 地图 便有那么一段 : 那是一个纯然不同的世界, 纯然不同, 不但因为空间的阻隔, 更因为时间的脱节 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的意义, 不但是八千英里, 而且是半个世纪 那里, 一切的节奏比这里迅疾, 一切反应比这里灵敏, 那里的空气中跳动着 60 年代的脉搏, 自由世界的神经末梢, 听觉和视觉, 触觉和嗅觉, 似乎都向那里集中 那里的城市, 向地下探得更深, 向空中升得更高, 向四方八面的触须伸得更长更长 6 显然地, 当他在 60 年代再度旅美时, 台湾与美国的差距仍然颇巨, 美国已是个繁华之地, 而台湾仍然很朴素, 这才使余光中感到距离和对比强烈, 难以接受 除了外缘的变化, 余光中此时也开始意识到生命中深刻的, 类似轮回不止的漂流, 生命中似乎一直在流动, 不断在飘摇, 以 致他把旅美的岁月称为 蒲公英的岁月 7 在以下这首 作于 1965 年的诗里尤其明显 : 洋苏木下 土拔鼠日后, 有一种咬的欲望 牙痒痒的春天 84

7 不可禁止的春天如稚婴的乳齿 蒲公英 自在地流亡, 小小的轮回是记忆 把生命叠来叠去 就这样输掉一个春天, 在众碑之间没有爱情, 也不害胃病无定向的蒲公英, 无赖的云不可挽回, 也不能预测在未来与过去之间握一个空啤酒瓶 至于现在, 行人啊, 至于现在现在梦幻而安全, 中国甚远 洋苏木下阖眼梦, 睁眼亦梦, 一任越南政变, 三 K 党在南方杀人, 战争战争之后仍是战争是战争, 最后 凯旋的只有春天啊这样子的春天 8 余光中自喻为 自在地流亡 的蒲公英, 对于过去无法倒回去, 对于一切既成的现实不可挽回, 至于这样飘摇到未来会在哪里落脚也很茫然, 在未来与过去之间 不可挽回, 也不能预测 这种情境难免使余光中产生 85

8 焦虑, 迫切渴望能够寻觅自处的方式, 于是通过不断的自问, 自疑和反思, 来追寻自我的定位 在这段寻找自身定位的过渡时期, 最常出现的反思方式是 我是谁? 在 中国人在美国 - 序于梨华的 会场现形记 余光中列举了三种中国人在美国的类型, 其中提到的第三种类型颇见其深思 : 第三型, 认为那里既非天堂, 也非地狱 两者皆非, 两者皆是, 但又不是人间 人间, 在远远的中国, 愈来愈不现实了 他们的 现实 是纽约 芝加哥, 或是中西部的一个小镇, 但是那样的现实, 倒有点象梦幻, 像一个睁眼的梦 而他们, 在理论上说来, 只是过路的蜜蜂 他们在那里徘徊, 又像在寻找什么, 又像在逃避什么, 漫长的岁月只是一个 过渡时期, 不知道究竟要过渡到那里去 9 这段说法, 倒也适合套用在余光中身上, 在美国的时期俨然他的 过渡时期, 在那里他思考得最深的应该是 我 的问题 为什么到美国来, 到美国来寻找什么, 下一站在哪? 藉着书写的审问来寻思自己的定位, 自己的方向 思考的源头经常是由于迷惑于异国的纷乱尘嚣, 难怪余光中要说 : 你走在纽约的街上, 但是你不知自己在那里 你 走在异国的街上, 每一张脸都吸引着你, 但是你一张 脸也没有记住 在人口最稠的曼哈顿, 你立在十字街 86

9 口, 说, 纽约啊纽约我来了, 但纽约的表情毫无变 化, 没有任何人真正看见你来了 10 在此, 可以见到余光中对存在感的意识颇为强烈 没有人真正看见你来了, 在异乡被冷落以及自身定位的焦虑诱发他遥想源头, 企图从中找寻肯定的答案, 由此愈发怀念给他许多肯定的地方, 或注意他的存在, 认同他的努力的地方 因为在美国, 余光中被冷落了, 他为此而感到深切的疏离感, 如果说, 漂泊的背景是江湖, 则美国之为江湖对于作者更有双重的疏远 (double alienation), 一则因为人在异国, 二则因为意识形态的分歧, 在异国遇见的同胞往往形同陌路, 甚或成为仇敌 余光中在 此生定向江湖老 一文里为邵玉铭作序时如此分析作者的心 态, 11 本文认为这些分析也未尝不可说明余光中的经验之 谈 当时在美国, 余光中自觉孤独得像个 史前人, 别说亲朋戚友, 甚至就连一个敌人都没有 处于绝对的孤寂静默, 使余光中经常陷入沉着思考自身的位置, 发现想回家的念头不断萌生 在旋风里 但我依然想不清楚, 在旋风里何以, 我犹在此地, 此地远见北斗近眺不见中国, 此地纯是虚空恨我的诅咒, 念我的低吟 87

10 都沉没, 在漩涡漩涡的风中留我独立在此地, 冰发, 雪须一个史前的原人, 没有朋友没有仇敌, 希望, 或回忆 12 余光中在面临幻灭感时选择了书写 他意识到 : 写诗对于我们不再是表演才子的浪漫姿态, 以博取多情读者廉价的眼泪, 更不是用什么僵硬的形式来表达 入情入理 的平庸意境, 以赢得腐儒们空洞的掌声 我们写诗, 只是一种存在的证明 我在 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生存 13 而更重要的是, 写诗是为了证明存在 由此可见, 告诉自己 我在, 我在这里 有多么迫切, 存在感对余光中而言并非靠文字表演, 或任何虚幻的掌声 而是通过书写 书写, 使余光中得以清楚地感觉到字从笔尖流出来, 而自己正是在进行创造的书写者, 于是产生了存在感, 通过实实在在的书写而感到踏实, 精神上不再虚幻 呈现空洞的状态 同样地, 以书写作为个人寻找存在感的作家还有林玉玲 14, 在她的自传 回家 里, 针对身份矛盾, 即与生俱来的身份以及她如何在美国找到身份定位作出叙述 : 88

11 从小到大, 一直跟着我的就是马来西亚家乡的印记 因为这样, 我一心想为这些印记找出意义 ; 这些印记宛如象形文字, 解析出我身体上的各种感官 我们会述说一些故事, 好让自己有所倚附 找到地方停泊 ; 15 书写, 使她找到了自己, 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位置, 并且得以摆脱地缘的影响而确定自己的依归 我写, 所以知道我依然存在, 既使掩埋在重重令人麻木的凡尘俗事当中, 我依然存在某个地方, 而这种书写带来的存在感使她能够超然于地缘的影响, 也就是说无论身在何处, 书写就是吾 家 我放弃挣扎, 不再守着记忆中的家园不放, 这大概是我能做的到 最仁慈宽厚的一件事了 不管住在美国哪里 我总不知身在何处, 只觉得自己并不在美国 当被询及书写对她的意义时, 林玉玲作出这样的答复 : 写作有一些表面的理由 你可以藉书写发泄愤 怒, 也可以拿书写当治疗 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 写 作就是一种存在 16 强调书写是一种存在的方式, 只因为林玉玲已经通过书写找到她的精神归属, 通过这个归属感确认了她自己的存在, 因此, 身在哪里反倒显得次要了 她已经以书写为 家, 把这个 家 作为中心和出发点以观察四周, 于是也得以一种抽离的角度回过头来审视自己 89

12 家就是我们把故事说出来的地方 在加州, 我开始写有关美国的故事, 也写马来西亚的故事 因 为倾听 说出自己的故事, 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17 正如余光中一样, 迁移的经历使他们对环境现实产生虚幻, 因此转而思考存在感的问题, 他们发现书写帮助他们找到存在感, 实际的自我感觉 漂泊使作家的身份起了转变, 造成对自身的身份产生疑惑 正如白保罗所持的观点那样, 他认为移民或者迁移至新的地点将导致个人身份的重新调整, 而这种身份调整可从多方面检视, 包括了性别 生命阶段 年龄 家庭位置 经济身份 语言 宗教 其他文化身份以及种族 身份 18 余光中思考最深的是文化身份, 尤其是到了美 国, 接触其他文化 价值观等面向刺激他反思自身的身份定位 首先, 美国的繁荣进步最直接让余光中迷失其中, 对自己迷失其中感到非常陌生, 一时间还转换不来, 停留在台湾时的身份还深深在脑海里 对于新的身份, 感到难以适应, 在 答案? 一诗里, 余光中表达了他在美国的繁华喧嚣里所感到的困惑和迷失, 钢铁的图案常使我迷途, 使他不再认识二十世纪, 不再认识他自己, 以及围绕在四周的冷漠 - 世纪很辽阔, 时间很冷 使他觉得身在美国是种错置 (dislocate), 他试图为这些莫名的困惑找出理想的解释, 然而他找不到答案, 这种惶恐的压迫感使他想要逃避, 甚至 狂奔 90

13 答案? 常想拔人猿之长啸 刺死逼我的寂寞 不能恒立于赤道在秋分的正午踩没自己的影子因此我的忧郁有了长度 梦游在喧嚣构成的凄凉里钢铁的图案常使我迷途啊, 世纪很辽阔, 时间很冷我曾经站在密歇根湖边看对岸, 芝加哥的蜃楼与海市 啊, 世纪很辽阔, 时间很冷 长安在汉代, 人在五陵 何以 我恒被误置于时空的座标纸? 何以我恒被搁浅在此? 我不再认识二十世纪 91

14 我不再认识我自己 ( 而记忆都刻在碑的反面 ) 我要掷镜, 我要狂奔 19 然而, 横在眼前的现实无法逃避, 余光中仍旧得适应新环境, 不管他愿不愿意 白保罗指出移民总是曝露于各种新的影响, 而这些往往挑战一个人的自我发现和自我形象, 最明显的便是种族身份 (ethnic identities), 种族身份意识在迁移之前通常并不强烈, 但是迁移后在他族有意识的标签之下, 并且将迁移者划上千篇一律的 他者 (otherness) 时, 这种种族身份意识便会醒觉了 20 文化价值 观 社会习俗的不同轻易引发个人文化身份意识的醒觉, 再加上个人的孤寂感和思乡情怀, 使留学异乡成了一次难得的, 思考个人身份定位问题的机遇 在 万圣节 后记里, 余光中曾经透露他在美国除了患上严重的, 无药可解的思乡之外, 最使他感到困惑的还是自身的定位, 当时有些美国同学根本对台湾没有印象, 而且在英文报上也很难读到有关台湾的报道 21 可见台湾 在当时的国际舞台上没甚地位, 暂且毋论是政治上, 更遑论地方上的文化, 甚至余光中最关注的文学了 美国人当时并不重视台湾的作家, 台湾的诗坛或者个别特出作家的书写, 正是在美国处于 他者 的位置时, 余光中才有机会对自身的 种族身份 和文化价值作出更深一层的思 92

15 考 思考之下, 余光中相当耿耿于怀, 因为他对自身的中华文化是相当自豪的, 反讽的是他却远赴年轻的美国求经, 这种吊诡使余光中不断省思, 重新整理自身的定位 可以说, 当余光中处身在迥然不同的国度里, 陌生的人文环境之下, 由于得不到认同, 而且在抽离了熟悉的 一贯的生活背景之下, 反倒能站在一个较客观的位置上审视自身所追求的理念 自身的定位 但是, 在反反覆覆的出国 / 返国之间, 到底确认自我的过程已经圆满结束, 抑或仍旧进行呢? 余光中从 1958 年至 1971 年的十三年中往返于台湾与美国之间, 这种近似轮回的漂流过程可曾让他确立了自身的定位, 找到了 我是谁? 或 谁是我? 的答案呢? 周英雄在一篇文章中曾言 : 不管回乡也好, 离乡也好, 个人在一离一回的过程当中, 经历的是错综复杂, 甚而矛盾丛生的领域, 并因而引发个人自问认同问题 主角往往在去返的过程当中自问 : 我是谁? 我与家族 社会 文化 历史等等的关系, 到底如何定位? 22 那么, 到底余光中在第三度旅居美国时是否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呢? 而他又如何解决呢? 以下的这篇文字正好可以帮助本文作出分析, 余光中在 蒲公英的岁月 形容漂流的岁月好比蒲公英, 而每一次的离乡犹如被连根拔起一样, 飘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文化充军 1969 年至 1971 年是余光中第三度飘到美国 93

16 居住的时期, 对他而言 : 每一次出国是一次剧烈的连根拔起, 自泥土, 气候, 自许多熟悉的面孔和声音 美国是全然与他所熟悉的地方迥异的, 尽管此行已经是第三度 毕竟, 那是全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对于文化迥异的美国, 余光中的感受特别深刻, 虽然余光中第三度去美是应美国教育部邀请, 担任教育厅外国课程顾问机客座教授, 余光中却认为 美其名为讲学为顾问, 事实上是一种高雅的文化充军 他觉得自己像 文化充军 因为 异国的日历上没有清明 端午 中秋和重九, 这些节庆, 而是复活节 万圣节 圣诞节, 单是这些就已不一样了, 美国人的文化思想和生活方式, 自然也在相当程度上与余光中这个东方人有一段距离 这使他感叹, 并且渴望投进熟悉的文化圈子里, 他所心向往之, 认同的那些地方 为什么下一站永远是东京是芝加哥是纽约, 不是上海或厦门? 23 周英雄认为认同有两个机制 : 一个人可藉认 同 于自己团体中的成员而自我定位 ( 如我认同中华民族, 因而自知我乃中国人, 具备中国人应有与可有之特质 ); 一个人也可以认定自己有异于其他团体之成员, 并藉而界定自我身份 ( 如我自别于其他民族, 并进而坚信我身为中国 人特有之品质 ) 24 至于身在美国的余光中, 对自身文化认 同的思考较倾向于后者, 在相异的文化里思考自我身份 往往较为清晰 : 你不能真正了解中国的意义, 直到有一天你已 经不在中国, 从新大陆寄回来的家信中, 他这样写过 94

17 当你不在中国, 你便成为全部的中国, 鸦片战争以来, 所有的 国耻全部贴在你脸上 25 这段文字清楚地显现出余光中处身异国时, 敏感而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的问题, 也既是说, 余光中开始对于自身的位置进行自觉的思考, 进一步要肯定身份的价值 在 蒲公英的岁月 一文里, 可以窥见类似 他是谁 的思考, 当时他觉得自己就像随风飘荡的蒲公英, 不能肯定自己属于哪里 26 自疑, 使余光中陷入漂泊无定的感慨, 他并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蒲公英的岁月, 一吹, 便散落在四方, 散落在湄公河和密西西比的水浒 蒲公英的岁月, 流浪的一代飞扬在风中, 风自西来, 愈吹离大陆愈远 在重复的往返和摇摆之间, 余光中对于思考自身的身份位置, 文化认同显得异常尖锐, 并且逐渐找到心目中理想的答案 因为新大陆和旧大陆, 海洋和岛屿已经不再争辩, 在他的心中 他是中国的 这一点比一切都重要 他吸的既是中国的芬芳, 在异国的山城里, 亦必吐露那样的芬芳, 每一次出国是一次剧烈的连根拔起 但是他的根永远在这里, 因为泥土在这里, 落叶在这里 从 蒲公英的岁月 一文里的自我剖析, 可以说余光中心底里倾向于认同中国的文化 藉由书写, 余光中所面对的种种身份定位思考得到释放 迷失于繁华的美国的时候, 余光中靠书写来召唤自 95

18 己, 书写中反复的自问自己的身份, 追寻文化身份, 同时 在母语的书写中认清了自身的定位 : 他是谁? 他究竟是谁? 在户籍之外他有无其他的存在? 为何他在此地? 为何要他背负着两个大陆的记忆 缪思, 可是无休无止的追求, 而绝不接受求婚? 蒲公英的岁月, 一吹, 便散落在四方, 散落在湄公河和密西西比的水浒 27 存在的疑惑和迁移的岁月引发了对于神秘未来的思考, 未来现象的难以掌握, 无法预测的疑惑, 使余光中寻觅认同的情感和心灵上的停泊站, 寻寻觅觅之下, 作为诗人, 作为以中文书写的诗人, 余光中意识到 缪思 成了他得以自拯的对象, 也是他这一生永恒的追求 因为余光中发现书写才是唯一让他萌生存在感, 带来文化上的肯定, 进而确定 他是谁 的身份上的认同, 而且书写能够掌握得住, 不像漂流的身世捉摸不定, 也不似由于漂流而不安定的生活般难以预测 因此, 他要将躯体和灵魂都交给书写 - - 他搓搓双手, 将自己的一切, 躯体和灵魂和一 切的回忆与希望, 完全投入刚才搁下的稿中 28 对于书写所给予他的归属感至此跃然纸上 余光中将书写当成肯定自我, 确认身份的方式, 在书 写所为他带来的归属感之中投以等量的专注, 因此才会 96

19 产生 将自己的一切, 躯体和灵魂和一切的回忆与希望, 完全投入刚才搁下的稿中 这样热烈的语言, 他对于书写的重视也由此可见 尤其是使用熟悉的中文书写, 往往具有特别的意义, 使余光中非常确定自己的身份, 自觉地将中文书写的责任扛在肩上 Breyten Breytenbach 曾说放逐的生涯使他将自己 的母语变成了 家园 29 也既是说用母语书写让他充满了 归属感, 得以在其中找到自己所认同的方式 由此可见虽 然余光中出身外文系, 本身也翻译了不少英语著作, 30 而 且他懂得运用的语文不止中文, 但是当他创作时却选择了中文, 这诚然暗含了一种文化认同, 间接也透露了他的身份位置 书写除了是余光中在异乡的救赎和自疗方式之外, 同时也是一种自我身份肯定的表征, 即不再迷失 这种说法在他所写的 敲打乐 后记 里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 : 寂寞原是一座水晶的牢狱, 透明尽管透明, 其为牢狱则一 空间上的阻隔, 使我对自己的国家, 增加了灵视的真切 我无法摆脱旅美中国人特有的那分失落感 寻寻觅觅, 惶惶凄凄, 那分失落感在我的心中, 在 七层下 到 布朗森公园 的一系列诗中翻翻滚滚, 直到它在 敲打乐 中扬扬鼎沸起来, 而我攫回了迷失的自己 敲打乐 是一种自拯的企图 31 97

20 诗集 敲打乐 书写完成, 余光中同时也获得了心 灵的拯救 余光中在后来晚年的追忆中如此描述当时身份 的困惑 : 中年时代, 我一直在 你不知道你是谁 与 你 知道你不是谁 之间寻寻觅觅, 追求归宿, 那探险热 烈而紧张 32 寻求一己之身份定位, 寻求一个可依托的精神归属, 竟还占据着不惑之年的余光中, 由此推断此寻觅过程必耐人寻味, 使余光中至今仍在书写, 仍在致力透过书写来寻找自身的存在感 第三节 : 找到归属感 漂泊异乡使余光中更热切需要归属感, 正如在前一章所提到的, 书写是余光中漂泊异乡时的精神救赎, 心灵归宿 而在这一章里, 我们看到藉由书写, 尤其用中文书写, 不仅让余光中在适应过渡时期得到身份调整的作用之外, 亦使余光中获得了一种肯定身份的价值 这种肯定的作用, 正好加强了将书写作为归宿的信仰 关于归属感, 余光中一直在迁移的环境里寻觅, 尤其是人在异乡, 孤身面对陌生而又不能投入的环境时, 容易升起不踏实 虚幻的无序感 - 零乱的脚步走不出方向, 身心对于 家 的亲切安定特别眷恋, 最令余光中觉得温暖的 家, 存在他的记忆里 : 小时候在母亲的怀里, 在大 98

21 陆里 特别是面临了生命中数度的漂流不定, 更加深了余光中对自己所逝去的过去特别眷顾, 这种寻觅的迫切, 这分渴望可以从他在美国丹佛时所写的诗中窥见 有一个家是幸福的 : 小时候 小时候, 在大陆, 在母亲的怀里暖烘烘的棉衣, 更暖, 更暖的母体看外面的雪地上, 边走边嗅寻寻觅觅, 有一只黄狗重重阖上黑皮金字的旧约, 她说 : 犹太人亡国已经两千年犹太人吹散在世界各地脚下, 不是犹太人的土头顶, 不是犹太人的树整个民族, 就睡在雨里, 风里在夜夜哭醒的回国梦里有一个家 - - 是幸福的 母亲, 她死了已不止十年以色列人已回去以色列现在是我在外面的雪地上就我一人, 在另一个大陆零乱的脚步走不出方向仰天, 仰天欲发狼嗥的一匹狂犬 99

22 小时候, 在大陆 33 不断流动的迁移岁月使余光中非常渴望 家 的安定, 以对抗漂泊所带来的虚幻和不安, 迁移使他错觉像无家的犹太人, 被 吹散在世界各地, 被迫以处处为家, 然而实际上却连一片属于自己的一爿天, 一块土都没有, 整个人仿佛是遭遗弃者, 又仿若以天地为家, 夜夜 睡在雨里, 风里 渴望 家 那种归属感也在 塔 这篇散文里表露出来, 余光中直叙了他当时想家的情绪和欲望, 这种情绪和欲望非得在抽离了熟悉的环境后才可能产生, 才能尖锐地察觉到 家 的重要性和迫切感 : 他非常想家 他尖锐地感到, 离家已经很久, 很远了 世界上最可爱的最神秘最伟大的土地, 是中国 踏不到的泥土是最香的泥土 远望岂能当归, 岂能当归? 惟他的归途是无涯是无涯是无涯 34 离家后方能体会 家 带来的归属感, 那是一种 最可爱的最神秘最伟大的土地, 是不可企及的 踏不到的泥土, 最香的泥土 思乡一直避免不了成为他在异乡的主题, 然而余光中所思的乡, 格局并不局限在地理版图上的乡镇, 而是 当我怀乡, 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 啊, 诗经中的北国, 楚辞中的南方! 当我死时, 愿江南的春泥覆盖在我的身上, 当我死时 35 余光中怀念的不仅是地理上的大陆, 而包含 100

23 了更广泛的意义, 是文学里 历史上 文化上的那个大陆, 正是结合了多层次的对中华文化的认识, 并不断地书写, 实际上恰好帮助了他加强存在感, 并且肯定自身的身份, 这在他漂泊的经历, 特别是在文化背景相异的美国里显得非常重要 从以上的种种现象显示出, 书写不仅使余光中确立了本身的存在感, 而且为他建立起身份确定, 让他在相异的文化圈里意识到并肯定自身的文化特质之外, 书写的位置也被余光中与客观物质上的家等同观之 例如在散文中便曾写过 : 第一次去新大陆, 他曾站在旧大陆的这片芬芳 里, 面对青青的小树, 默默祝福自己的家园, 也祝福 自己, 和自己的诗 36 在这段文字叙述中, 我们知道, 第一次独自离乡背井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 心里难免千头万绪, 但是在杂乱如麻的思绪下, 余光中一下子就紧紧念着三件事, 自己的家园, 自己 和 自己的诗 书写 ( 自己的诗 ) 与家庭 个人生命并相排列, 这就显示出它们地位相等的重要性来了, 这些都是余光中离开台湾, 远赴美国前夕最值得祝福, 最被看重, 最牵肠的三件事 总得来说, 留美期间是余光中生命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 这个转折不仅让余光中第一次置身于迥异的文化里, 第一次孤独地面对生活, 也给了他一个难得的 101

24 机会慎重思考身份定位的问题 美国, 作为文化相异的场景亦引发了余光中对自身文化身份的敏感, 在意识的驱使之下他选择书写, 尤其是中文书写使余光中来获得存在感, 藉此确立身份肯定 如此, 书写所带来的身份肯定愈加强了余光中对书写的信念, 进而将书写当成漂泊生涯中最好的归宿和精神归属 在下一章里, 将着重讨论余光中如何透过书写来建构他心目中的 家 102

25 附注 : 1 Trinh T. Minh-ha, Other than Myself/My Other Self, George Robertson etc.(eds.), Travellers Tales-Narratives of Home and Displacemen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p 余光中 从古典诗到现代诗, 见 掌上雨 ( 台北 : 文星书店,1964), 页 余光中 芝加哥, 见 余光中诗歌选集第 1 辑 ( 吉林 : 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 页 余光中 尘埃, 同上书, 页 余光中 九张床, 见 逍遥游 ( 台北 : 大林出版社,1976), 页 余光中 地图, 见 望乡的牧神 ( 台北 : 纯文学出版社,1974), 页 64 7 余光中 九张床, 页 余光中 洋苏木下, 见 敲打乐 ( 台北 : 纯文学出版社,1970), 页 余光中 中国人在美国 - 序于梨华的 会场现形记, 见 听听那冷雨 ( 台北 : 纯文学出版社,1978), 页 余光中 登楼赋, 见 望乡的牧神 ( 台北 : 纯文学出版社,1974), 页 余光中 此生定向江湖老, 收邵玉铭 漂泊 - 中国人的新名字 ( 台北 : 希代心理生活丛书,1997 ), 页 余光中 在旋风里, 见 敲打乐 ( 台北 : 纯文学出版社,1970), 页 余光中 钟乳石 后记 余光中诗歌选集第 1 辑 ( 吉林 : 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 页 林玉玲, 出生于马来西亚, 现为美藉华人作家 15 张琼惠译 林玉玲著 回家, 见 中外文学 第 29 卷第 11 期 (2001 年 ), 页 同上, 页 同上 18 Paul White, Geography, Literature and Migration, Russell King, John Connell, Paul White(eds.) Writing Across Worlds-Literature and Migration(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5), p 余光中 答案, 见 余光中诗歌选集第 1 辑 ( 吉林 : 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 页 Paul White, Geography, Literature and Migration, p 余光中 万圣节 后记, 见 余光中诗歌选集第 1 辑 ( 吉林 : 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 页 周英雄 身份之认同 - 从鲁迅两个小说推论, 见陈清侨编 身份认同与公共文化 ( 香港 : 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 页 余光中 蒲公英的岁月 焚鹤人 ( 台北 : 纯文学出版社,1978), 页 103

26 周英雄 身份之认同 - 从鲁迅两个小说推论, 页 余光中 地图, 见 望乡的牧神 ( 台北 : 纯文学出版社,1974), 页 余光中 蒲公英的岁月, 页 余光中 蒲公英的岁月, 页 余光中 地图, 页 Breyten Breytenbach, From Hearth to Heart, Arien Mack(ed.), Home-a Place in the World (New York and London: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余光中曾经翻译了 Irving Stone 的 梵谷传 31 余光中 敲打乐 后记, 见 敲打乐 ( 台北 : 纯文学出版社,1970), 页 余光中 五行无阻 后记 ( 台北 : 九歌出版社,1998), 页 余光中 小时候, 见 白玉苦瓜 ( 台北 : 大地出版社,1974), 页 余光中 塔, 见 逍遥游 ( 台北 : 大林出版社,1976), 页 余光中 逍遥游, 同上书, 页 余光中 伐桂的前夕, 见 焚鹤人 ( 台北 : 纯文学出版社,1978), 页